二十年前旧板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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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 月光
4月的某一天,我坐在慕尼黑中央车站,等天黑。
我的背包里躺着那位慕尼黑青年亲手交给我的日记本,手里则握着一张凌晨3点从慕尼黑开往伦敦的火车票。
车站里,人来人往。每天大约有45万人,从这里,前往欧洲的各个角落。
飞驰的列车,带来了许多旅人。他们仰着头,对着车站的指示牌指指点点。穹顶之下的两块电子显示屏上,一串一串白色的阿拉伯数字在蓝色的背景下清晰地跃动着。有些代表着列车班次,有一些则是出发的时间。电子屏下的咨询柜台前,背着行囊的游人络绎不绝,陌生的口音,在车站大厅的上空交织在了一起。
曾有那么一瞬间,我也想学着那些游人的样子。走出车站,在卡尔广场上的喷水池边驻足,仰望着新巴洛克风格的正义宫;在步行街的餐馆享受巴伐利亚的正宗美食,随后欣赏圣弥额尔教堂上的夜空。
可我却动弹不了。
我回过头,吃力地将背包放到身前。我抱着它,坚实的帆布摩擦着我的脑袋。我希望倦意快点袭来,好让梦境中的我能搭上那时光的列车。但我却睁着眼,看人流穿梭。左手边的广告牌,一闪一闪,酸涩的眼睛中,涌出几滴泪来。
我挪动着身躯,勉强找出几张纸巾。但眼泪早已干透,只留下痕迹淡淡。 春天的天色,黑的很慢。
我一个人,在慕尼黑的车站。
“病患服的左手边口袋里,一共放着三支针管。”30年前的那个夜晚,当Root讲述起这个有关慕尼黑车站的故事时,伦敦的天幕,早已是一片黑暗。她微笑着,回忆着,苍白而纤长的手指,随着语调的起起落落,在小小的咖啡桌上慢慢画着什么。
“三支针管,就像那《月光奏鸣曲》的三个乐章。最初的开始,还带着那一丝幻想。柔和的抒情曲,慢慢从指间蔓延开。一切,就从这第一支针管的第一乐章,开始了。”
“走廊尽头倒数的第三间病房里,躺着的是两位好像永远不会再醒来的病人。一步、两步、三步,巡夜的护士小姐穿着白色的布鞋,身体随着双腿的摆动,一起一伏。不知是我的脚步太轻,亦或是夜晚太过沉静,那护士小姐竟浑然未觉自己的身后已然跟随着一个黑影。”
“然而,金属色的针管并没有打扰这轻柔的情调。我的右手轻轻触到护士小姐的嘴唇,左手边针管里的液体,一点一点倾泻。护士小姐的身体瘫软下去,迎接她的,是我的手臂。我打开了那第三间病房的大门,那两位病人的今夜注定不会孤单,睡梦中的他们迎来了一个珍贵的伙伴。”
“第一支针管,便这样送给了这位可爱的护士小姐。我定定心神,凝视着她依旧起伏的胸膛。也许若干年之后的她,会感谢今夜的我让她这人生中的几个小时偏离了原先的航道。我想,她会的。”
“从这第三间病房到尤妮蒂的病房,一共是114步。这一次换成我,来代替护士小姐走完这剩下的114步。”
“我推开门,踏着时针的滴答滴答。远处的白炽灯下,两个卫兵依然坚守在岗位上。凌晨1点45分马上就要来临,我闭上眼,等待第二乐章的降临。”
“‘两个深渊中的一朵花’,曾有人这样形容这《月光奏鸣曲》的第二乐章。轻快的音符变幻着脚步,将沉静如水的夜色与剑拔弩张的情绪巧妙地勾连在了一起。灰黑色的烟幕便如色彩绚丽的花朵,悄无声息绽放在了走廊的尽头。”
“而这诡异的烟幕很快就抛却了自己轻柔的纱衣,露出了狰狞的爪牙,触动着昏昏欲睡的卫兵那警醒的灵魂。一个卫兵很快端起了黑色的枪口,向那烟雾的深处走去,另一个则待在原地,如鹰隼般尖锐的目光四处逡巡。”
“属于我的15分钟倒计时,正式开始。”
“我拿出护士小姐兜里的手电,循着她的路线一路前行。手电的微光很快就和白炽灯那昏暗的光线交织在一起,落在仅剩的那名卫兵跟前。”
“还没等卫兵的视线适应我身后那片黑色的阴影,一声尖叫便划破了这夜晚的宁静。”
“作为始作俑者的我,应声倒在了卫兵的不远处。手里的手电掉在地板上的声音,远比我的叫声更加清脆。冰凉的地板让我并不好受,可我无暇顾及,卫兵那沉重而匆忙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。我并没有抬头,只是想象着那卫兵的样子。他手中的配枪一定正对准着前方那并不存在的敌人,他会慢慢蹲下身,将自己的目光聚焦在眼前这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身上。他会发现,她有棕色的披肩长发,她有消瘦的身形,而她隐藏在暗地里的那只左手则有些颤抖……
“再下一秒钟,我终于看清了那卫兵的模样,他有英挺的鼻子和蓝色的眼眸,他微微张着嘴却不曾说出哪怕一个字符。他的颈部右侧,扎着一支金属色的针管,蓝色的眼睛里,写满了不可思议。”
“第二支针管,送给了看管尤妮蒂的卫兵,我真心实意地祝他一夜好梦。可我实在没有时间为他找一个容身之所,不过他可是一位军人,想必不会嫌弃那硬质的地板吧。”
“第三支针管,自然就归属亲爱的尤妮蒂小姐了。”
“我快步跑进她的病房,把窗户打开,将被子打上一个结,挂在窗框上。接着再背着昏迷不醒的尤妮蒂走出病房。这个看上去瘦弱的英格兰姑娘,结结实实地压在我的肩膀上,差点让我喘不过气来。可我没有时间抱怨,我只能半拖半拽,拉着她的身躯一步一步艰难地离开已经开始弥漫起烟雾的病房。”
“现在想来,这大概是我在间谍生涯中犯的最大的错误了吧。”Root说着说着笑起来,停下了手指上那漫无目的的动作。
“一个昏迷的姑娘大约会比平时重上许多,但我却高估了自己的力气。从病房到楼梯口,用的时间已然超出了我的计划,而下楼梯更是难上加难。短短15分钟要把她送到停尸房,然后自己再全身而退?根本就是天方夜谭。”
“凌晨2点的钟声很快就要敲响,而我还在楼道里和尤妮蒂的身躯做着最后的搏斗。地下一层的停尸房钥匙,我早就配了一把,进门处左手起的第三个棺材里,空无一物。我拉着尤妮蒂的身子,拼尽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,将那个姑娘放进了棺材之中。我还来不及抬起棺材的木板,楼上便传来了士兵们那整齐划一的脚步。”
“凌晨2点已过,于是,这《月光奏鸣曲》终于演奏到了第三章。”
“人去楼空的病房、敞着的窗口、倒在病房门口的卫兵……即使是世界上最不高明的侦探,也该知道发生了什么。很快,医院外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,我猜这座医院的所有出口,现在都已经被长枪短炮围绕了起来。仔细的德国人迟早会将这座医院翻个底朝天,已经被困在此处的我,又能何去何从?按照原计划,此时的我应该已经从医院的侧门溜走,消失在慕尼黑的街头。Finch一直在不远处的民宅里等着我的消息,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这夜晚的喧闹……”
“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,我的心中闪过了太多的念头。我之前对你说过,我并不怕死,我也并不怕死在这座医院。为这个英格兰女孩而死是不是值得?我不在乎。”
“所以我笑了。左手的三支针管,都是我为别人精心准备的镇定剂,而右手边的口袋里,还藏着一支针管。那是我为自己准备的。”
“一个优秀的间谍,永远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。你看,这是我教给你的间谍第二条准则。”
“但我不能死在这里,不能让德国人把怀疑的目光投向这个看上去平静如水的停尸房。再过3个小时,假扮成运尸人员的Finch就会开着运尸车,将尤妮蒂从这个医院带走,不论怎么样,我要为了Finch,搏最后一次。”
“彼时彼刻的我,还来得及为自己的计划小小地喝彩一番。大开的窗口暂时将德国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医院的外部,地下一层通往楼上的楼梯间里,还没有出现荷枪实弹的士兵。”
“我一路踉跄着,小心谨慎地在楼道里穿梭,终于回到了三楼的那个杂货间里。我的背倚着杂货间的门,右手始终放在口袋里。我一遍一遍抚摸着微凉的针管,我的心跳声越来越响,一次一次敲击着耳膜。”
“是时候了,我告诉自己。”
“我拿出针管,银色的针头在黑夜中清晰可见。”
“虽然我并不怕死,但那一瞬间,我竟有些犹豫。我想,我不是在为自己的生命惋惜。”
“我的脑海里没有闪过自己以往种种,未曾谋面的母亲、无可奈何的父亲、Finch、不,他们都没有出现。我的脑海里,只有那个军官的影子。她倚在墙边抽烟,她坐在吧台边喝酒。是Shaw,是Shaw,全是她。”
“但可恶的德国人就连这点回忆的时间都不给我,第三乐章里那疾风暴雨般的旋律,那高昂的斗志,可能就要在这一刻终结了。门外传来了德国兵的脚步声,我闭上眼,那么,就是现在了。曲终,人散吧。”
“就在我将针管送入自己的血管前,门外的人敲着门,低声喊我的名字。我听到有人叫我,‘Root’。”